【番外if】(1)(2/2)
已枯败的梨树之下,江砚行一身雪白交领长袍,身形颀长,仿佛是一片盛开的梨花,令人无意间便晃了神。
郁微迟疑着,对拂雪说:“让他进来吧。若是传出去,旁人还以为我仗势欺人呢。”
江砚行入内时,拂雪便退了出去,只剩他们二人在此。
“做什么?”
郁微不肯看他,低头舀着粥。
江砚行道:“赔礼道歉,昨日,我……”
郁微觉得好笑:“你能有何错?我是宜华公主,皇帝长女,你能算我哪门子兄长。先前母后只是随口一说,如今想来,你我的确没什么关系。即使是一同长大,你早晚也是要回曲平的。”
江砚行这般想之时,他尚且不觉有什么,只是这话一旦从郁微的口中说出,却像是一枚针,只往要害处刺。
“这些年……”
江砚行站在几步之外,声音很轻,“我的父亲没给我送过家信。母亲与兄长也只是百忙之中才能想起我。于我而言,你才是最重要之人。我其实,不想回去。”
这般凉薄清冷,从不会多说一句话的人,偶而将自己撕开一个口子,露出柔软的内里之时,竟带着些让人想要退避的滚烫。
这点滚烫灼烧到了郁微,使她不自觉地收了那点散漫,没来由地认真了起来。
“为何说这些?”
“不知,只是觉得,应该告诉你。”
半晌的相顾无言之后,郁微不大自在地将被衾拽紧了些,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不止是江砚行,就算是郁微也不清楚,昨日自己为何听了他的那番话之后会动怒。
那些莫名的不甘心,在他这短短一句之中灰飞。
“木头疙瘩,我问你,既然我是你最重要之人,你为何这么久都不来陪我?”
江砚行并未回答,而是把放置在一边的粥碗重新递给她,看她不接,便舀起少许送至唇边。
郁微恨恨地吃下了,道:“算了,反正你什么都不说。”
雨停了,日光探过云层,落在积水里,一片澄明。
接下来的几日,江砚行还是早出晚归,郁微几乎见不着他的人影。
公主生辰虽算不得什么大事,但正好逢上曲平战事平息,听闻江家人遣了人入京。
江家人都有谁,郁微一概不知。
这十几年,只有江许淮记挂自己的弟弟,偶尔会入京看望,郁微自然也只见过江许淮。
可昨个她才在皇后那听了江许淮在曲平所做之事,受了奖赏,如今正在姜关,万不会出现在京城。
生辰前日,她与徐执盈出了宫。
入冬之后难能有这般晴日。
宫外自然自在许多,不受拘束的她比之前都要欢悦,一边顺着木梯往清梦楼去,一边回头与徐执盈说着话。
清梦楼中小厮虽不知郁微身份,却也知晓这是熟客,便引着二人往惯常所坐之处去了。
河畔搭了戏台子,这个位子能瞧得清楚。
徐执盈絮絮地说着家中趣闻,郁微则在袖袋中摸索自己的玉佩。
“执盈,我的玉佩找不着了。”
“啊?”
徐执盈忙俯身四下里看,“别急,我帮你看看。”
郁微起身,道:“兴许方才走得太快,掉在路上了,你在此等着,我去去就回。”
过了石桥,她正专注地在草丛中寻着,却在路过一个巷口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。
郁微停下步子,退回至巷口,在树的遮挡之下看过去。
是江砚行与另一个中年人。
江砚行称他为父亲。
父亲……
江奉理?
江奉理似乎对什么不满意,面色铁青,而江砚行全然不肯看他。
僵持了好一会儿,江奉理才妥协一般说:“好,我不逼迫你。可是砚行,许淮能为江氏奔赴沙场,你却什么都不做,难道不羞愧吗?”
“什么都不做?”
江砚行轻声念出了这几个字,竟笑了一声,“你是说现在,我,是恬不知耻坐享其成之人?”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江奉理也在气头上,说话没有轻重,解释道,“只是让你多去太后身边,说说话也好。只要能得太后欢心,娶了陈氏女,往后的曲平便……”
“我不去。”
江砚行道,“其实,我知晓,当初是你主动放弃我的。因为陛下的猜忌,你首先想到的便是放弃一个儿子来换取信任,而我最合适。我体谅你的难处,我并未怪你。只要兄长能继续领着骑兵镇守姜关,我心中之不平便不算什么。但是婚姻之事,恕难从命。”
“砚行……娶谁皆是这一辈子,何不选陈氏?你到我这个年纪便能明白,没什么比权力更重要。你若是往后看中了谁,纳个侧室,也由着你去了。”
“那你对我母亲呢?也是这么想的吗?”
大辰谁不知晓闵州齐氏之显赫?齐广亲妹齐如絮更是曾与贺毓比肩,是威名在外的女将。
嫁给江奉理之后,齐如絮脱去甲胄,换了裙衫,为江氏筹谋,使得江奉理成了身负战功的大将军,而她只是深宅妇人。
这些年,江奉理又可曾有过半分愧疚?
江砚行道:“换言之,我母亲付出这许多,是因为权力吗?我倒觉得,她以真心换薄情,很是惋惜。”
“江砚行!”
江奉理动怒,声音扬高,道:“你不要与我扯旁的,我在与你说婚事。你眼看着再过两年便及冠,与谁结亲关系着江氏荣辱,由不得不慎重!我不在乎你如何想我,我只要那个结果。这是你身为江氏子孙所应当做的!”
听到这儿,郁微终于明白了这二人在吵什么。
因为年岁尚轻,无人与她说过这些成亲之事,她也从未想过。可看到江砚行这般抗拒,她也打心底厌恶他这个几乎未在京城出现过的父亲。
“他说了,他不愿。”
郁微站了出来,盯着江奉理瞧。
听到她的声音,江砚行吃了一惊,压根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。
不等他开口说话,便见江奉理睨了郁微一眼,冷声问:“你又是谁?”
郁微走过去,站在江砚行的身前,将他往后推了些许,之后仰面看向江奉理,道:“本宫乃宜华公主郁微。”
江奉理慌忙抱拳行礼。
“殿下,臣与吾儿只是……”
“本宫没许你说话。”
江奉理一愣,未说完之言卡在喉间。
面前这个半大的小姑娘,却并不如传言那般亲和,反而如同带着刺一般,对他抱以敌意。
身后的江砚行轻轻扯动她的衣袖,轻声道:“殿下,别。”
终究是父亲。
郁微自然明白江砚行的意思,便主动道:“江大将军,方才江砚行之言你听到了吗?他说,他不愿。”
毕竟是看上了太后母族的权势,这样私下里商议之言着实不便让旁人知晓。他只能顺势应下来,恭敬道:“啊,是。臣也只是为父之心,为他的婚事挂心罢了,并非是……”
“挂心?那他幼时被人欺负,在雪中病倒之时,将军有几分挂心啊?因为江大将军您的缘故,京中子弟多不愿与他交游。十几年来形单影只,你又有几分挂心?”
“我父皇许他居于宫中,与皇子一同念书,后来又因为欣赏他的才学,样样给他最好的。您呢,写过几回书信,送过几回寒衣?”
皇帝所言之制衡,她如今尚且不懂。
只是她却明白,母后既说了江砚行算她半个兄长,她便见不得他受委屈。有她在,京中皇子王孙未曾有人敢轻慢江砚行。
如今江奉理却字字句句逼迫于他,郁微是一句也听不下去。
说罢,郁微直接握了他的手腕,不由分说地把江砚行带走了。
两人并肩坐于岸边的石头上。
江砚行始终沉默。
郁微捡了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,笑着拿给他看,却不见他高兴。
她叹息一声,扔了石头,道:“其实,我知道,是我父皇对不住你。若你未曾入京,一直在家人身边,或许你父亲不会这般冷待逼迫你。”
道理她清楚,心中却忍不住去想,若是从未见过江砚行,会是何种场景。
思及此,竟有些淡之又淡的酸涩。
郁微眼底闪过的一丝难过,却被江砚行捕捉。
他抚顺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,笑了:“旁人如何待我,我都不在乎。但若如你所说,我未曾入京,那我便不会认得你了。”
郁微撑着双颊看向水面,喃喃道:“反正你总是嫌我烦,不认得我,岂不是很好?”
“谁说的?”
江砚行声音如雨水清润,落在她的耳中:“在这京中,待我最好的便是你。”
“还算你有良心。”
郁微笑着,将石子掷向水面,溅出了一连串的水花。
江砚行只看着她,鬼使神差地:“殿下,其实我一直……”
话说一半,他又收回了。
身份立场都不相配,他也终究比郁微年长了四岁,有些心事注定不能言说。
抛掷石子格外有趣,郁微并未察觉到江砚行的欲言又止。
正此时,郁微恍然想起自己出来是为了寻玉佩,徐执盈还在清梦楼中等着,告知江砚行原由之后便回去了。
日光之下,她的身影逐渐远去,绣着金边的百褶裙熠熠生辉,仿若翅膀轻盈的蝴蝶,在一个拐角处倏忽不见。
又如烙印般刻在他的心上。
“其实我,不想让你把我当兄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