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2章(1/2)
第82章
天合茶楼。
灯火通明,火烛在二人面容上闪烁,八仙桌侧倚着一柄竹伞,另有一根降龙木拐。
茶盏满溢,却无茶雾,已凉了好些工夫,却无人换添。
“我也未料到你还会来见我。”青蓝道袍的男子望着楼外大雨,轻笑,“这雨下了好些日子了,也不见停,明日动身回应天府并非好时日,何不再晚几日?”
迎面的男子不看他,亦不回话,只是t把玩着手中的玉,若是细瞧便可见,这正是薛云筝那枚还算完好的玉玦。
应当是知晓他的脾性,青蓝道袍男子也不恼,“我们多少年没见了,卫骧?”
卫骧仍旧摩挲着手中的玉,置若罔闻。
他自言自语道:“自八岁那年分别,应当有十五年之久了……”
“三年前于滕州见过。”卫骧缓缓擡眸。
薛易之一怔,思忖半晌不由失笑,“是,你说的极是,我险些忘了,那时你于滕州平乱,而我随客商途经,是见过一面,只是那时匆匆一别,连句话也未来得及说。三年未见,你也变了些许。我记得你那时已至从三品的大都督府佥都督,怎么三年一过,只是个六品的主事了?”
卫骧嗤了一声,笑意不达眼底,“自然是比不得薛公子,几年如一日。”卫骧将玉玦置于案上,二指抵着挪至他面前,“物归原主。”
薛易之看着眼前的玉玦,没接,自顾端起茶抿了一口,“这茶你尝尝,应天府不曾有,那日尹姝吃着也觉着不错。”
“尹姝”二字一出,卫骧终是擡眸,清冷深邃比楼外的雨夜还要冰凉,“你去寻她了?”
薛易之搁下茶,“你说的是哪一日?”
卫骧冷意愈深,“我与你说过的,我与你的事莫要牵扯旁人。”
“我与卫大人的什么事?”薛易之一笑,转瞬消散于眼波之间,他故作无意地瞥了眼自己的跛腿,“你说的是这个?我早就不在意了啊,也不过是托着这残破的身子茍活了十五年罢了——”
卫骧缄默不语。
“十五年啊……”薛易之望着远处,“人有多少个十五年,卫大人日后可还有若干风举云摇的十五年,可薛某可要以这只跛足残喘后半生了……”他将“残喘”二字咬得极重。
“我说过,若非伤天害理,皆能偿还。”卫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。
薛易之忽而吃吃笑了起来,毫无白日里的温文尔雅,他眼中的贪婪与欲望毫不掩饰,“卫骧,当真什么都能偿还吗?”
似是预料到他要说什么,卫骧眸底浮起一层阴霾。
“偿还?”薛易之拿起案上那枚玉玦,眯起眼透过环中窥视着眼前之人,“你又偿还过什么了?”
“王家赔给薛家的那几间铺子?那不是落在我母亲手中了吗。又或是你父亲给的左布政使之位?那是给我那位父亲的,卫骧,你所谓的偿还……自始至终我可从未落着分毫啊。”薛易之侧着身,冷笑,“难不成你要说那几个你引荐的客商?”
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卫骧眉眼中划过一丝不耐。
“卫骧,你说我遇上你为何总没好事?你一来,我终生残废,二来,父亲与弟弟死了,母亲郁郁寡欢,薛家落了‘家破人亡’四字,而我呢,一落千丈,在顺天府的基业也毁于一旦,处处变卖却无人问津。”薛易之冷眼而视,“卫骧,这是拜谁所赐?”
卫骧异常平静,毫无波澜,“你都是这般与旁人说的?”
薛易之一怔,突然笑了起来,他拳手覆在嘴边试图收住笑意,可却怎么也掩饰不住,“我在外皆是这么说的,不过他们都信了。果真啊,还得是你卫骧,也只有你不会信了。”
卫骧见他愈渐疯魔的模样,不由蹙眉,“你究竟想做什么?”
“做什么?”薛易之笑意一顿,缓缓收起,那副似淡月孤星的面容如碎裂开来一般,“自然是将这些年来所谓的弥补原封不动还给你。十五年前王夫人给的几间铺子我原封不动还了回去,还附了几间千金难求的铺面,我那父亲如今难逃一死,这左布政使的位置空缺,随你处置,也算是还给你了,如何?我在顺天府的基业今已千疮百孔,我也不要了,全当还了你当年所谓的恩情。”
薛易之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,“那都是当初你们硬塞于我的,我不要,那就做不得数。”他面色骤变,满目皆是无尽的凄冷淡漠和阴鸷,“卫骧,我如今将一切一并还给你了,那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条腿?”
“只是为了将这些还给我,你便亲手将整个薛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?”卫骧看向他,眼中尽是陌生,“还有那么多条人命,值吗?”
“卫大人,薛某实在不明白你这话何意?”薛易之退了两步,有些不满他这话,“什么叫那么多条人命?人不是苏云山与我那好弟弟杀的吗?又与我何干?你在朝为官数年,也当明白凡事要讲求证据的……是了,我才想起来,你正是因诬良为盗,以至人含冤而死,这才被贬至山东的。卫大人,可莫要糊涂,万万不可再别数月,连这个六品官儿也没了。”
说着,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,每一道腔调之中皆是餍足,他望向卫骧,收起唇角的笑意,“若是连官位都没了,谁能护得住你?卫骧,那么多人想要你死。”
卫骧冷声,“我当初能活着入顺天府,薛公子是不是很失望?”
“我怎么不太明白卫大人之意,想来是天色已晚卫大人困倦,说出口的话也不清不楚的。”薛易之撇撇嘴,手中根本闲不下,正在把玩烛台上的火烛,又哪里是一副不明白的神情。
卫骧气定神闲,端起茶饮了一口,“也不知你许了什么好处,人一个个死了,却都没将你供出来。”
薛易之轻笑了一声,“卫大人此言差矣,什么叫作都未将我供出来?难不成你觉着都是我做的?卫骧啊卫骧,我只不过是个废了一条腿的贾人,哪能有这本事?”
卫骧搁下茶,站起身,“若你今夜寻我前来是说这些的,那大可不必费这些时日了。”他执起伞欲往茶楼外去。
“卫骧。”薛易之忽而正色,“方才我说过的,那些偿还都做不得数,你还欠我一条腿……那你要拿什么还?”
“你想要什么?”卫骧沉眸。
“你都能给吗?”
“自然不能。”
薛易之听闻此言也不恼,反倒笑意更盛,“那我更想要了。不论是什么,从旁人手中抢来的才是最好的。让我想想,你身上有何物是我想要的……”
薛易之踱步,看模样似乎真在考虑这件事一般,“我向你要个人,成不成?”生怕卫骧觉得这不是桩好买卖,他循循煽诱,“你把她给我,当作偿还,我与你的恩怨一笔勾销,如何?”
于卫骧听来,薛易之口中是“他”还是“她”未可知,可卫骧一眼就知他所指,他学着薛易之的腔调,“卫某不懂薛公子这话何意。”
薛易之也不言明,只是望着他,眼尾挂着浅薄的笑意。
忽然,他面容一变,转而望向卫骧身后,笑意更为真切,却满腹担忧,“这么晚了,你怎么来了?外头这么大雨,莫要伤了身。”
尹姝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副场面,二人对立,案侧的烛火烧得通红,卫骧立于烛台前,遮蔽了烛光,投下的暗影洒在薛易之跟前,视线昏暗,她看不起他的面容。
卫骧缓缓转过身,望向茶楼之外,在看清来人时他眉间深锁,他素来警惕,这是他头一回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,“你怎么来了?”他忽而想到什么,转而望向薛易之。
薛易之微微偏头,摊了摊手,压着声无辜道:“看我做什么,难不成你以为是我将人带来的?”
“大人……”尹姝紧紧攥住伞,竟连屋内灯芯的噼啪声都能听闻。果真,卫骧就是来寻薛易之的。
“外头那么冷,你还站着做什么?快进来吃盏热茶。”薛易之拄着木拐,一跛一跛地往尹姝走去。
尹姝并未上前,甚至于还后退了一步。
薛易之顿住,唇角的笑意有些淡,“怎么了?”
尹姝看向他,明明心中有诸多疑虑,分明有许多事想开口问他,可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。
尹姝偏过头不再看他,她强压下身子的颤意,“大人,我们该回府了,明日一早还要赶路。”
“好。”卫骧颔首走去,眸底映着跃动的烛火,终是染了几分暖意。
“尹姝。”薛易之唤她,眉眼间满是柔和,“明日我就不送你了。”
尹姝收回步伐,缓缓侧过身去看他,“我知晓的,白日里薛公子说过。”
“好。”薛易之也不再上前,温声细语道:“夜里路不好走,我派人驱马车送你回去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尹姝往卫骧所在一侧挪了步,“不劳烦薛公子,我与卫大人一同走回去就是。”
“那就劳烦薛公子将她送回去。”卫骧破天荒应下了他。
“不要!”还不等薛易之说什么,尹姝便将身子缩t在卫骧身后,察觉到自己失态,尹姝连忙收起声色,“大人,我不想坐马车。”
薛易之的马车她更不想碰。
“你似乎有些怕我?”薛易之有些失落,眼底的哀伤几近碎裂开,“尹姑娘,究竟是怎么了?”
尹姝没有看他,“大人,民女觉着有些冷。”
“是该回去了。”卫骧将手中更大的伞递予她,走在她左侧,他身姿高骏,遮蔽了飘向她的风雨。
尹姝往身后给你一瞥,薛易之就这般站在檐下,看着他二人渐行渐远。
“大人……”
“你来这儿做什么。”不似方才,卫骧的声音极淡,犹如切冰碎玉。
“大人,是不是他?”尹姝迫切想知,那些在薛易之那儿不见分晓的话,她想从卫骧口中听到,“真正的背后之人是不是他?”
“我问你为何要来这儿?”卫骧字字不悦。
“那大人为何要来此?”尹姝秉着一口气,“大人,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?”
“回去后早些歇下,卯时一至,我们就启程,你莫要误了时辰。”
她如今说的是这个事吗?“大人,究竟是不是他?”
卫骧停下,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
尹姝不解他明知却还要否认,“大人为何不肯说?他将我们都骗了,是不是?”
“还不走快些。”卫骧头也不回往前走,催促道。
尹姝憋着一口气,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跟上,“大人不愿说,我自己去问!”说罢,她逆着风快步折了回去。
卫骧转过身,凌厉地望向茶楼的那一点灯烛。
尹姝走进茶楼,此时薛易之正独坐饮茶,手中翻着一本账册,听到声响,他不耐地擡眸,可待看清来人时,双眸陡然一亮,他匆忙起身,“你怎么回来了。”
尹姝张了张嘴,不知从何问起,问他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他做的?又或是他是不是早就知晓明珠是如何死的?
“亭山那日,薛大公子人在何处?”
薛易之也似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,他想了想,“时日有些久远,我记不太清了。”
“是吗?那薛大公子可认得明珠身侧的婢子,名赤锦。”
“谁?”薛易之沉眉,“王明珠的婢子我又如何认得?”
他的搪塞,他的否认皆在她意料之中,“薛公子,我来茶楼前已去过酒肆了。”
薛易之眸色一暗。
尹姝将手中的锦盒摆在案上,“这个还给薛公子。”
锦盒未打开,可薛易之一眼便知是何物,“这么晚,你冒着雨前来,就是为了还我这个?”
尹姝舒了一口长气,“就当是吧。”
薛易之苦涩一笑,拿起锦盒缓缓打开,盒内静静躺着一只九连环,与他送出去时不同,如今仅剩一环未解。
“你会解环?”薛易之有些意外,在最后一枚环上凝视良久,“看来这环于你来说不难,怎么最后一环不解了?”薛易之拿起,指尖拂过环柄,正欲套出最后一环。
“最后一环解不解重要吗?”最后一环几字几乎是她从齿缝间硬生生逼出的,“一眼就可知的答案。”
薛易之就是整桩案中的最后一环,更是一枚死环。
他并未杀人,也未指使杀人,可所有人皆是他的棋子,他若要弃子,阻碍他的、为他所用的都逃不过一死的宿命,阻碍他的,他借自己的棋子除尽,为他所用的,他借卫骧之手除去,他干干净净,不染一丝血与尘。
“一眼就可知的答案……”薛易之低声呢喃,重复着她方才那句话,“怎么就一眼可知了呢,分明难解啊。”
尹姝知晓他是聪明人,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。
薛易之没有再解,放下九连环,“看来你不喜欢这个,你喜欢什么,我再送你,相识一场总不好叫你空手而去。”
尹姝怔望着他,“我倒是有一喜欢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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