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44 章(2/2)
蔡清轻笑了一声:“那烦请何老先生拿出不是的证据来。”
何呈阳急火攻心,“不是老夫的,老夫如何拿证据!”
蔡清收起了笑意,“何老先生也拿不出自己无辜的证据,不是吗?”
何呈阳正要开口,却见尹昭清又径直跪下,而一旁的蔡清也一同而跪,二人这一举惊得何呈阳都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。
“这是何意?”
尹昭清伏身重重磕了一个头,蔡清也紧随其后,“咚”得一声,磕得额间霎时红了。
“你……你们这是……”何呈阳不解。
尹昭清缓缓直起身,“方才冒犯何老先生,多有得罪,还望何老先生恕罪。”
何呈阳耳中被她这话震得嗡嗡直响,好半晌没回过神来,“什么……”
见二人如犯了错的孩童般瑟缩跪地,他大抵也猜到了些,他看着手中的弹丸,将其忿忿往蔡清身侧一丢,“放肆,竟敢戏弄老夫!”还竟是让这两个小辈戏弄了去,“蔡清!今日之事,老夫定要上告你父亲,让他好好再教导你一番!”
“何老先生,这是民女的主意,不怨蔡大人。”
“好啊,你——”何呈阳盛怒已顶至喉口,可人是尹家孤女,他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。
“民女心知冒犯了何老先生,可民女还是要说,何老先生可曾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?”
如此不敬,何呈阳也顾不得她还是个姑娘,厉声道:“荒谬!你一姑娘行事竟如此乖张!你父亲可有——”
“我父亲一年前也是如此,百口莫辩。”一滴泪砸落在青石砖上,漾在人心口。
何呈阳一怔,汹涌的怒意在面颊上戛然。
“父亲有辩,可却百口莫辩,父亲拿不出自己无辜的证据,可旁人手中皆是我父亲的死罪。父亲无证,继而牵连了一众人。”
大滴滚烫的泪水落下,已模糊了眼前的一花一木,“我当时还不知事,救不下父亲,如今卫大人为替父亲翻案亦身陷囹圄。何老先生,民t女救不下父亲,但想救下卫大人。”
“父亲有刑部同僚替他辩驳,可卫大人在朝中是真真切切孤立无援。”
何呈阳眼底浮起动容,却紧抿着唇一字未言。
“民女知晓,方才入院的那一幕,是何老先生特意给民女瞧的。”
何呈阳紧绷着的面容一怔,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,“你知晓老夫是何用意?”
“民女知晓。”
管事早已通报,可她来时其家眷还在院中,这摆明了就是给她瞧的,想让她知难而退,她岂会不明白,“何老先生是想告诉民女,您所求的不过是今时阖家之乐,朝中的内争您不想沾染。”
“你既明知,为何还要——”
“何老先生可知洪武十一年十月初十是什么日子?”
何呈阳一怔,不明白她在说什么,可大抵也知晓这姑娘又存着心眼要给他下套,他索性别过眼去不应。
尹昭清苦涩笑笑,“于何老先生而言,那不过是寻常的一日,您自然不记得了。正如来年的某一日,何老先生或许都不会记得今日给您的孙儿画过纸鸢,而那纸鸢还差了一只眼未点。”
何呈阳看向手中的纸鸢,莫说是来年了,方才被她打断,他都险些要忘了,“你究竟想要说什么?”
“十月初十那日,民女也是同往常那日出府,母亲还叮嘱我早些回府用膳。”尹昭清看向石桌上未曾动过的糕点,凄凄一笑,“也是巧,那日民女回府时亦带了桂花糕,原本是想着给父亲母亲尝尝的……在路过梳篦老铺时还给母亲挑了生辰礼,再过七日就是母亲生辰了,府里也不缺什么,但母亲说我挑的什么都好,那梳篦雕了兰花,还只要一贯钱,可那一贯是我给人抄书攒了三个月得来的。”
尹昭清自顾说着,语气淡淡的,似乎只是在与人说起闲趣小事。她越说越不知说到哪儿去了,听着似乎只是些无关紧要之事,可何呈阳并未开口打断,她话中的也不过是些素日里稀松平常的小事,那些事儿落入寻常,风过不留痕的,转而便能忘记,可她偏偏记得这般清楚,他又岂能不明白尹昭清口中的十月初十是哪一日,那是尹家被抄家之日。可这些再寻常不过之事早已裂得七零八碎,需她穷尽这一生去拾起了。
何呈阳擡眸望了眼里屋,自家夫人不知何时就站在门旁探看,她红了眼,正望过来,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院中这个孤苦无依的姑娘。
“老爷……妾身瞧着这孩子实在可怜,你不如出手相助于她。”
何呈阳目光有些闪躲,“可怜?这世上可怜之人甚多,老夫要一一相助吗?”
“老爷……”
何呈阳缄默不语。
尹昭清擡起眸,她拭去眼角的湿润,只留下一片清明:“何老先生,这世上不止一个尹昭清,只是今日来的是民女罢了。”
“她们并无民女之幸,无人能救她们于水火,她们躲不开宿命。”她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,颤着手递上,“她们有人以死证清白,亦有人至今委曲求全地活着,她们都无错,她们不过是想堂堂正正回来罢了。”
“今日何老先生若肯施以援手,救下的不只是卫大人与民女,亦还有她们!”
何呈阳盯着尹昭清手中的册子良久,还是接了过去,册子颇厚,足有一指节般。
他心中盛着疑惑,缓缓打开。可在看清册中所书时,他面色猛然一沉,连着手中动作也不由快了几分,他好整以暇看向尹昭清,“哪来的?”
可似乎这是个无关紧要的答案,他并未等来她的回应,便自顾垂眸看去。
册中的名字他不难认得,不少是朝中要员,还有几位与左相下官亦交往甚密。但那些名氏之下皆是一条条罪状,草菅人命、贪墨受贿、卖官贩爵不一而足。
只听尹昭清在旁道:“何老先生,这些罪状如今还不能辨真假,但必定不是空xue来风,若是诸位大人看之,心中定会了然,再继此深挖,必然能找出确凿的证据。”
何呈阳逐页看去,不多会儿便翻至末页,他手猛然一顿,怔怔地看着。这才明白方才尹昭清所言“这世上不止一个尹昭清”是何意。
那上面足有二十余个姓名,字迹不同,却皆娟秀工整,能识字又写得一手好字的,少说也是出自大户家的姑娘。他看了眼起首的名氏,尹禾颜,从前虽未见过此名,可大抵也猜到了她是何人,如此一来这些姑娘是何身份便也不难猜。
他有听闻过罪臣之女在教坊司下的处境,活着已是艰难,更何况搜集罪证,更莫说他手中的这百条罪状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得。
画了押,便是以自己性命作保不得假证。
何呈阳很清楚,这册子若是落入旁人手中,只需加以利用,这些姑娘便能立刻身首异处。
此时,他似攥着二十余条性命,手中沉甸甸的,却又不敢轻易放下。
也是可笑,他们虽在朝为官,却胆小慎微默不作声,虽说是为保全自己,可实则不过是替自己的贪生怕死寻借口,到头来竟连这些还不知事的姑娘都不如。
“尹昭清。”何呈阳合上册子,唤了她:“若是以此牵扯到你,害你自己丢了性命,你也甘愿?”
尹昭清摇摇头,“事未成,民女自然心有不甘,可若这是必走的一步路,民女也无悔。”
何呈阳一愣,“若是做了那么多,可还是无法替你父亲翻案,你又该当如何?”
尹昭清有些晃神,她原以为只有自己才会做最坏的打算,不想何老先生也替她思虑了,“民女也算竭尽所能,只是会有些遗憾。但民女并不悔,这世上之事总得有人先来做的,冤案错案也不止尹家,只是民女先示于众人前罢了。即便民女败了也无妨,好在也算是替旁人指引一二,待后人再来之,便不会重蹈覆辙了。”这世上不止她一人,即便没有她,阿姐亦会替尹家翻案,就算是并无尹家,这背后也定有人默默守着自家的一方清白。
震惊之色袭上何呈阳面容,似乎只是此时起他才正视起面前之人,他惊叹于这些话竟是从一青涩的姑娘口中说出。
他怔于原地良久,直到何老夫人从里屋走出,她走到尹昭清与蔡清跟前,扶起二人,“好孩子,快起来。”
尹昭清擡眸对上她的慈眉善目,鼻尖又是一阵酸涩,“多谢何老夫人。”
“老爷……”何老夫人与他相伴数十载,岂会不懂他心中所想,此时他心中应有决断了,“这孩子太苦了……”
何呈阳并未如方才一般驳斥于她,他的沉默叫人愈发不安,尹昭清只望着他,她如今也不知,若是他再回绝,自己还需说些什么。
“老爷……”何老夫人红着眼,也声色都带着微颤,“妾身此生并不求大富大贵,家中平平安安已是足以。可‘平安’二字并非平白来的,这些年来,外有徐大将军驻守边关,内有卫大人平叛乱,这才换来吾等安宁之日,如今大人有难,我们岂可袖手旁观。”
何呈阳身形一震,紧抿着唇仍旧未语。
“妾身与老爷已相安无事数十载,也算是半身入土之人,生死早已看淡,可孩子们呢?十余乃至几十年后,朝中若安宁不再,他们又该落到何等境地?”
何呈阳回身看向早已抹干了泪、没心没肺在旁嬉耍的孙儿,见他看过来,那小小的人儿抓起一只牛角虫正朝着他咯咯笑。
“阿爷,阿爷……”
何呈阳看得红了眼。自觉失态,他忙别过眼去,摆了摆手,“好了,回去吧,今日来过何府之事莫要与旁人提及。”
尹昭清眼神变得黯淡无光,她张了张嘴,竟不知再说些什么。何老夫人脸上亦闪过诧色,可终究是未再多言,她将尹昭清的手握于掌中,轻拍安抚着。
何呈阳并未迟疑,他擡步就往院外去。
蔡清见人要走,也顾不得揉捏酸疼的腿,跌跌撞撞追了过去,“何老先生,可否再听晚辈说几句。”若错过今日,待他们出了何府,日后恐怕是真闭门不见了。
蔡清是个愿舍面的,他见何呈阳并无停留之意,他忙拦在人身前,“何老先生。”
何呈阳额间拧成川,“你再拦着,便多耽搁片刻,届时救不出人,可莫要再怨老夫。”
“昂?”蔡清愣住了,他一时未明白何呈阳这话,“何老先生,您这是何意?眼下您又是去哪儿?”
何呈阳板着面,吹胡子瞪眼:“这都要下朝了,老夫去宫门外堵人!”
“老夫学生七八十余人,还要老夫一个个去请来吗?你不怕耽搁了到头来要给卫骧收尸,那老夫t便一个个来。”
蔡清的震惊渐渐被喜色代替,他连忙搀扶上何呈阳,“何老先生,晚辈的马车就在外头,晚辈送您前去。”
何呈阳瞪了他一眼,见蔡清讪讪收了话,才回头看了眼又跪在地上,而早已泪流满面的尹昭清,“你父亲与母亲将你教得很好。”
“老夫今日替你破例一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