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梦(虐男)(2/2)
红鱼的脸色发青,身上的尸斑愈发明显,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萧既笙一点点将脑袋凑过去,声音轻得像是飘在空中:
“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,飞琼有人照顾,你父母的坟,修缮了一遍,会有人时时前去祭拜,你不喜欢宫里,咱们便不葬在皇陵,寻一处青山绿水,就咱们两个,好不好?”
红鱼静静躺在那里,一声不吭。
萧既笙不敢看她,只能将脑袋埋在她脖颈处,喃喃道:
“我知道你生我的气,等到了地下,你打我骂我都好,只是别不理我,好吗?”
棺外的烛火被风吹得不住晃动,明了又灭,灭了又明,西洋钟‘滴答滴答’响着,像是没有尽头。
“别不理我,我受不了......”
他的声音极轻,从棺材里飘出来,隐没在半空中,飘散不见。
殿外,一名小火者缩着手往外走,被迎面走来的宋淳一和王玄撞见。
宋淳一:“陛下如何?”
小火者连忙躬身行礼,“回公公,陛下还好,瞧着精神头比昨日好了许多,同奴婢说了好些话呢。”
宋淳一点头,“陛下可愿意见御医?”
说到这个,小火者喜笑颜开,“奴婢给公公道喜,给指挥使道喜,给咱大夏道喜,陛下叫奴婢明日一早喊御医过去呢。”
闻听此言,宋淳一和王玄显然都松一口气。
那日陛下受那样重的伤,还吐了血,却一直不愿医治,就像太医说的,再拖下去,怕是会出大事,如今陛下主动求医,自然是一件幸事。
“去吧。”宋淳一摆手。
小火者转头离去,然而刚走几步,便被王玄唤住,小火者不明所以:“指挥使有何吩咐?”
王玄动了动鼻子,问:“你怎么一身酒气,在宫中当差,吃酒可不成。”
宋淳一蹙了眉,那小火者见状,连忙跪下辩解道:
“公公恕罪,奴婢身上的酒味儿并非是自己的,方才陛下说,想要喝酒,奴婢便去御膳房搬了一坛金华酒过去,许是搬运之时不小心,这才沾染了酒气......”
话未说完,宋淳一脸色已经大变,“什么?”
小火者以为他不相信自己,便磕头道:“奴婢所言句句属实,有御膳房的阿千可以作证呃——”
宋淳一一把揪住他衣领,“多久了?”
小火者从未见过宋淳一如此惊慌的摸样,战战兢兢:“什,什么多久?”
“我问你,从你送金华酒进乾清宫,多久了!”宋淳一额头冒出细汗。
小火者:“大,大约一炷香的时间。”
宋淳一猛地松开他,叫上王玄,直直往乾清宫跑去。
他们到时,灵堂之上,已经不见萧既笙的身影,王玄提起棺椁前的酒坛,里头空空如也。
“宋公公,陛下将酒全喝完了。”
宋淳一闻言,一颗心直往下坠。
旁人不清楚,可他却是知道的,酒对旁人来说只是消遣之物,可对萧既笙来说,无异于穿肠毒药!
他不知道萧既笙只是单纯想借酒消愁,还是想不开了想去陪关娘子,但无论是哪种,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。
“陛下——!”
两人将殿内翻遍,还是没找到人。
王玄偏头瞧了下殿内停放的棺材,轻声道:“不会是在这里边?可......”
可这棺材已经被长生钉钉死了,陛下是怎么进去的?
宋淳一闻言,瞧向那口漆黑色的棺材,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往下坠。
他出了殿,打眼扫过四周,只见不远处有个宫人在打哈欠,他问:“方才你进过殿没有。”
那宫人打起精神,老实点头,“陛下半个时辰前叫奴婢进去将棺材钉上。”
说来也怪,这样的事本不该他干,陛下却偏偏唤他,更奇怪的是,这样一件小事,陛下还特意写了圣旨给他,叫他心中纳闷了好一阵子。
宋淳一的脸色已经不能叫难看来形容,他一把揪住宫人:
“把起钉子的羊角锤拿来!快去!”
等棺材上的长生钉被全部拔掉,宋淳一和王玄迫不及待推开棺材板。
瞧见里头场景,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。
只见萧既笙面色惨白,一身道袍,双手和脖颈满是红疹,嘴角正不断冒出鲜血。
他太高,棺椁承受不住他的身量,于是只能侧躺着。
他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,紧紧将红鱼的尸身抱在怀里,像是怕她再次离去。
王玄一时瞧得愣住,望向宋淳一:“公公......”
便是他见识再多,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,更何况那人还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。
宋淳一定了定神,这才道:“请陛下出来。”
等半个时辰后,御医们从里间出来,只能唉声叹气。
“公公,陛下不能吃酒,不能吃酒,这事已经说过许多遍了,您怎么就是记不住呢,更何况还吃了一大坛,你说这......”
另一个御医道:
“若只是吃酒就算了,陛下身上还有那样重的伤,那刀伤这些日子没处理,已经化了浓,陛下如今烧得不省人事,已经是一脚踏进鬼门关,阎王爷何时请陛下过去,谁都不知道,我们......只能尽力而为。”
御医一般都怕担责任,七分病也只会讲上三分,如今这话,已经是十分明显在暗示他给萧既笙准备后事了。
宋淳一愣了半晌,最后也只能道:“有劳诸位。”
他进殿去,望着萧既笙身上那深得见骨的刀伤,垂下眼帘。
他从未想过,他会为关娘子做到这个份上。
或许,先皇和父亲他们,从一开始,便是错的。
他是关青溪,就算强行将他改头换面,叫他变成萧既笙,也是无用的。
一旦关红鱼出现,他还是会从萧既笙变回从前的关青溪。
这世上能留住他的,只有一个她罢了。
“陛下一直吐血,怕是从前的旧伤复发,这次伤到了肺腑,快拿银针来!”
御医和宫人在里头不停忙碌着,宋淳一正要转身,忽听见这样一句,霎时间,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。
旧伤,旧伤......
宋淳一连忙到外间唤来一个小火者:“去昭狱里把那个小巫医带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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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,小巫医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膀,转身出去,对守在那里的宋淳一小声道:
“公公,你说好的,小人若治好了陛下,您就不送我回昭狱去。”
宋淳一见萧既笙果然不再吐血,这才心下稍安:
“我自然说话算话,可你若敢耍滑头不尽心医治......”
小巫医吓得连忙摆手:“不敢不敢!”
巫医一向脾气古怪,从前给萧既笙改头换面的老巫医,明知办了这样要紧的差事,先帝必不会留他,却依然做了,如今他这小徒弟倒瞧着比他安分些。
小巫医:“小人同师父不一样,他老人家平生夙愿,便是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,小人只想安安稳稳,无病无灾过一生,那便是小人的造化了。”
宋淳一点头:“你倒想得明白。”
“多谢公公夸赞。”小巫医嘿嘿一笑,随即才端正神色道:“陛下从前体内便中有奇毒,小人师父虽用药将毒清除,但仍有残毒留在陛下体内,用针使陛下失去记忆,手段虽狠,但也不是没有用处。”
“怎么讲?”
“那毒最忌心火旺盛,陛下忘记前尘,心性平静安稳,那毒便也压制下去,可如今陛下恢复记忆,想起叫他牵肠挂肚之人,每每念及,毒随心动,压制不住,便会吐血,至于饮酒,那都是小事。”
牵肠挂肚之人......
宋淳一转头瞧向那棺材,半晌,又将脑袋转回。
“那你说,该如何?”
小巫医道:“还是跟师父用同样方法,只不过,师父是要陛下忘记,小人却是让陛下释然。”
宋淳一问:“有几成把握?”
小巫医:“五成。”
宋淳一望着乾清宫殿内墙上,先帝所书的‘允执厥中’几个大字,半晌,终于点头:“开始吧。”
黎明时分,萧既笙只觉得整个头传来一股熟悉的疼痛,叫他恍惚想起自己被带到上京那一年,也是这样的疼痛,有个人将针扎在了他脑袋里,给他‘灌输’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。
他挣扎起来,有人在唤他‘陛下’。
陛下?什么陛下?
他是关青溪,不是什么陛下。
他浑身冒汗,猛地睁开眼,却见红鱼正站在那里,满眼关怀地望着他。
她擡手擦去他额头的汗珠,问:“青溪,你怎么了?”
他就那样瞧着她,忽然猛地将她一把抱进怀里。
原来是做梦。
他摇了摇头,“没什么,就是想你了。”
红鱼笑他,“都多大了,还撒娇。”
他没吭声,只是更加紧地将她抱在怀里。
徐氏父子倒台,他和红鱼安静在道观里过日子,时不时同苗春柳和秦升聚一聚,说些无关痛痒的话。
他没再遇见宋蒙他们,同红鱼顺利成了亲,生了一双儿女,待到儿子外出求学,女儿出嫁,她和他都已经人到中年。
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和儿子寄回的家书,她会偷偷抹眼泪,不想叫他知道。
他便顺她的意,只作不知,私下里写信,叫儿女常回家看看,然后做几样拿手好菜,她吃了他做的菜,便又欢天喜地起来,叉着腰挑剔他哪道菜盐放的多,又有哪道菜做得有些淡。
他一边给她夹菜,一边认真听着,记在心里。
过了几年,飞琼老得走不动了,最先离他们而去。
又过了不知多久,她开始记不清人,儿女回来瞧她,她拉着他们的手,高兴地说她的两个孩子多么有出息,一个当了知府,一个当了天下闻名的大夫。
孩子们跪在她跟前,哭着喊娘亲,她还一脸无辜地望着他,向他求救:
“救救我呀,青溪。”
再过了几年,她连他也不大记得了,他每每靠近,她都要拿大扫帚打他,“哪来的小贼,敢进我家门,小心我夫君回来把你大卸八块!”
他便喊着饶命出去,过一会儿佯装刚回来的摸样进门:
“娘子,我回来了。”
她丢下扫帚,委屈埋怨:“刚有个小贼到家里来,你再晚一些,我便小命不保了。”
他连连赔罪,哄得她高兴了才罢。
很快,她彻底记不得他了,睡觉时将他赶出去,他便在外头待着,等到她睡下了才进屋守着她。
她离去那一日,忽然回光返照,去秀山看杜鹃,路上她终于认出他来,笑着说:
“我走了,你怎么办?”
他就说要随她而去。
她却摇了摇头,“不,青溪,你好好活着,每年到坟前摘一朵杜鹃花来看我,我就知道是你来了。”
他腿脚发沉,只是不说话。
她是在他怀里去的,很安详,没有任何痛苦。
后来,他也死了,那座道观,也渐渐变得荒芜,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,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什么人,发生过什么事。
萧既笙猛地睁开眼,胸口微微起伏。
“醒了醒了,陛下醒了!”
萧既笙望着床帐,这才意识到这一切不过一场梦。
人生如梦,一切都是镜花水月。
宋淳一过来,神色复杂,“陛下......”
萧既笙坐起身来,神色平静,仿佛梦中的所见所闻当真让他大彻大悟,将红鱼放下。
他安静养起伤,同意将红鱼的尸身下葬。
闻听这话,宫里宫外都松口气,前些日子陛下那安静发疯的摸样,当真叫人害怕。
就在红鱼要被下葬的前一晚,萧既笙倚在棺椁旁睡着了。
等他醒来,满身是汗,一旁候着的小火者不知他梦见了什么,只能将拧干的帕子送上来。
萧既笙接过帕子,转眼便瞧见穿衣镜前的自己。
他慢慢走过去,望着里头一双异瞳,久久没有吭声。
回想起方才梦中场景,他眼底是死一般的平静。
她的脖颈上被他层层缠绕的白绫,越勒越紧,越勒越紧,紧得她快呼吸不过来。
而她的腹部那柄匕首正被他牢牢握在手心里。
她望着他,说:“你不是我的青溪,我不喜欢你这张脸。”
萧既笙望着镜中自己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,微微擦了下镜面。
这样一张伤害她的脸,他也不喜欢。
点点星火在他眼底不断跳动,‘刺啦’一声响,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,火苗像是要窜到天上去。
只要毁了它,只要毁了它.....
萧既笙就不复存在。
他还是关青溪,只是关青溪。
他的鱼姑娘也会重新回来。
‘砰’的一声,他眼底的火苗终于蔓延成势不可挡的火光,势要焚尽一切。
“啊——!!!”
‘咣当’一声,小火者手中的水盆掉落,惊叫声飘荡在乾清宫上空,久久不曾散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