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歉(2/2)
她这些年,究竟经历了什么?
严钰没问,也没法问,深怕触及她的逆鳞,叫她同多年前一般不打一声招呼就逃跑了,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。
他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糖,塞进嘴里,下一刻,却猛地一震,从脖颈开始往脸颊泛起漫天的通红。
红鱼眨眨眼,被吓一跳。
严钰双手掐住脖颈,艰难发出几声细微的声响:“噎,噎住了......”
随即一头栽倒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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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个时辰后,严钰坐在饭桌前,对方才险些被噎死的情形仍旧心有余悸。
他不停端起茶杯喝水,期间不往对着秦岩道谢:“多谢,你可有喜欢的东西,下次来,我可买来与你做答谢礼。”
若非他手疾眼快往自己腹上揍一拳,他早已魂归黄泉,因此,这份礼是一定要送的。
秦岩正要开口,他便抢先一步道:“四书五经你必然有,《资治通鉴》如何?”
秦岩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,惊恐着跳开,躲到壁纱橱后,“你要害死我?”
严钰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不解,“你不是说你在隔壁书院读书?”
既然读书求学,那送他《资治通鉴》有何问题,难不成是嫌太难读懂?
于是温和笑道:“别怕,若是有不解之处,询问夫子即可,若夫子不懂,便来问我。”
秦岩越听越觉得惊悚,到隔壁屋拿来红鱼的小菱花镜子细细照来,左瞧右瞧都没瞧出自己身上的文人气息。
他看起来是喜欢读书的人么?这书呆子当真读书读傻了?
别不是故意在整他。
如此对待救命恩人,着实可恶,于是忍不住嘲讽道:“你也太没用,一颗糖也能噎着。”
说起这个,严钰也不免有些惭愧,“因为——”
“太甜了。”
甜的让人难以下咽。
他本是个能吃甜的人,却还是受不了那个味道,可红鱼却恍若未觉,如同嚼甘蔗一般吃着。
他擡头问秦岩,“关姐姐一直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?”
此话一出,方才还对他剑拔弩张的秦岩即刻收敛了神色,沉默许久,点了下头,随即又警告他,“这不干你的事。”
严钰没吭声,春日初升的朝阳透过纱窗映照在他面庞上,画出菱花图案的阴影,他觉得热,摘掉了斗笠,将那张清俊的面庞全部露出。
“秦岩,我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秦岩不打算理他,擡脚就要走,但想到红鱼的嘱托,为避免自己惹她生气,只得放下镜子,双手环胸。
“你想问什么?”
严钰将重逢那日,红鱼认出自己时比划的动作重新在秦岩跟前做了一遍:
“这......是何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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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红鱼重新换了衣裳收拾完毕,从屋里出来,秦岩已经出门上学堂去了。
她见严钰在院中站着,不禁疑问,指了指屋子。
严钰背对着她站着,耳尖是消不下的红晕,瞥见自己手上的肌肤在晨光下散发着剔透的荧光,立即想到方才秦岩暴跳如雷的摸样:
“她夸你白?她都没夸过我!”
念及这话,严钰耳尖的那抹红愈发浓烈,甚至有蔓延到面颊的趋势,怕被红鱼看出,他一直侧着脑袋,余光瞥见她动作,撒谎道:
“里头太暗,我......我出来晒太阳。”
红鱼瞥了眼刚升起来的日头和熹微的晨光,没拆穿他,转身往外走去。
严钰顿了顿,跟了上去。
......
两人坐在岸边石梯上,身后是闹哄哄的街市,脚下是流淌的河水,梨花从树梢飘散到两人衣袍发丝上,仿似雪花在空中飞舞。“姐姐。”严钰耳尖的红晕已经消散,他望了眼红鱼,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当初......”
他犹豫片刻,终究还是问下去,“你为何不告而别,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,或者做错什么事惹你生气?”
那日他下学堂,欢喜往家跑,却被母亲告知红鱼已经走了,当时的心情他至今记得。
母亲说,没有人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走,去了哪里,但大抵她是不会回来的了。
此后多年,他一路从贡生考到探花,从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走到上京,遍寻她而不得,这个曾经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姑娘就像燕子一样飞走了。
许多时候,他甚至有些恍惚,觉得世间是否并不存在这个人,她只是他读书枯燥时,想象出的一个假象罢了。
他没曾想会与她有再见面的一日。
不知是不是红鱼的错觉,她此时竟觉得眼前男人的眼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,仿似又变回了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少年。
她顿了顿,拉过他的手。
严钰浑身一颤,却没有挣扎。
“我去找一个人。”
严钰:“姐姐要找什么人,后来可找着了?”
红鱼点头,继续在他掌心写,“一个我曾经放不下的死人。”
严钰一愣,望着她。
红鱼冲他笑,指尖在他手心划过,“都过去了。”
她松开他的手,随手掬一捧河水在手心,任凭水滴一点点在指间滑落,重新滴落河中。
严钰望着她,没吭声,呆坐半晌,听闻街上有卖花女经过,起身买一朵黄色绢花,搁在红鱼身边。
红鱼微怔,拿起绢花看他。
严钰并未像她想象中一般将视线躲开,而是选择继续与她对视。
她听见他用无比庄重的声音对她道:“姐姐,都忘掉吧,你应该开开心心的。”
这样简单的一句话,却说得红鱼心头猛地一震。
她用力扯动唇角,想说她如今很开心,很快活,然而瞥见他的目光,她的嘴角却怎么也扯不动了。
她心中有些生气,却全然不知自己在气什么,扭头下意识地要将手上绢花抛出去,瞥见严钰着急的神色,一颗心忽然就软了下去,那股气也便消了。
她在气什么,气他拆穿了自己么?气他挑明自己虽不再爱着那人,却还未曾真正从那人带来的伤害中走出来,这几年只是在装作若无其事么?
她也想心无杂念,真正快活度日,可刀剌一下皮肤都要在上头留下伤痕,何况她曾经经历过那样多的伤害?
还不许她心底难过一下?
她明明伪装得很好,甚至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了,他做什么要拆穿她?
红鱼提着百褶裙起身,也不管严钰,一溜烟儿走回家去。
在屋里待了片刻,听不见外头动静,红鱼回过味儿来,觉得自己有些行为过激。
人家只是简单好心提醒自己一下,她却这般将他一个人丢在外头,着实有些过分。
待到出去,却发现人已经走了。
红鱼垂着眼,半晌,忽然轻笑了下。
果然,她总是会将事情办砸。
叹了口气,转身关门准备回屋,赫然发觉院中石桌上用一块干净的棉布盖着什么东西,走过去掀开一看,却发觉是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和两个肉包。
碗下压着一张纸条,红鱼拿起来瞧,只见上头道歉的字密密麻麻,足足写了有四五行,最后才写道:
“万事皆不重要,还请姐姐珍重自身,养好身子,若真当如此,弟来日愿受姐姐鞭笞之刑以表歉意,绝无怨言,弟新生敬上。”
他都不怪自己莫名其妙生气,反而写纸条向自己道歉,宽慰自己。
红鱼轻叹口气。
一个毫不重要的致歉都能写得如此认真,当真好同从前一般,是个小古板。
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小古板,却是唯一一个能瞧出她今日未用早饭的人。
念及此,红鱼不由心中一暖,目光再次落到纸条的最后一行字上,慢慢在心头默念。
新生。
原来他还有个字叫新生。
她之前从未听过。
新生新生,是重获新生之意么。
红鱼将纸条又看了一遍,在石桌旁坐下,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放在嘴边。
她擡起头,见太阳越升越高,终于高高挂在天上,驱散了旧日的阴霾。
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