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着(追妻)(1/2)
活着(追妻)
江南世家大族,最喜欢造园林。
已近十月,大多数草木已然逼近枯黄,然而或许是有人精心养育的缘故,陈家这所园林里,树木花草依旧郁郁葱葱,只偶尔在几片叶尖瞧出一抹微黄的痕迹,远远瞧上去,倒像是有人在一块巨大的绿色幕布上用毛笔甩上去的黄色墨点,那样醒目。
亭台楼阁、小桥流水、假山游廊,反倒成了它的点缀。
真正坐到了一步一景,一步一方天地。
红鱼脚下便是一座蜿蜒曲折的石桥,石桥并不长,加起来不过几丈之远,两边是已经有些衰败的荷叶,上头的荷花早已萎缩成一团,在池水中不断随风摇曳。
她停下脚步。
前头的严钰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,便转过身来,“怎么了?”
周围就只有他们夫妻二人,一阵风吹过,将红鱼的裙摆吹得‘飒飒’作响,好像仙子要驾鹤而去。
严钰不知怎的,瞧得心中一紧,好似她要离开自己似的,走过去,蹲下替她理了理。
红鱼猛地抓住他的手。
严钰动作一顿,站起身来。
红鱼:“我已经好多了,你回去忙吧,不必领着我逛园子,我也该回去歇着了。”
她的手指微凉,叫他无端想握紧替她暖热,然而还没等他动作,她便已经飞快将手从他手背上松开。
风拂过手背,无端给肌肤带来一丝凉意。
严钰五指微蜷,将手无声隐入袖中,起身。
见她眉眼间一股难以消散的倦怠悲戚之意,心中酸涩沉闷更盛。
他的妻。
她的倦怠不是为他,她的悲戚,更与他无关。
她现在满心满眼的,都是另一个男人,而他,要亲自送她去见他。
儿时偷读《牡丹亭》,里头有一句‘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’①
当时年幼,只觉这句唱词写得极好,却不解其中意味,如今瞧见红鱼这般,才知原来是这个意思。
她活着,心却已然为萧既笙死去,而萧既笙死了,却在她心里活着。
沉默良久,严钰开口:“姐姐觉得我在骗你,只是为了诓你来散心?”
方才他说带她来寻青溪,她除了最开始眼睛里闪现过一丝惊喜之外,其余时间,眉眼间都只是一片平静的寥落。
红鱼张了张口,“他.....已经死了,我知道的。”
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死而复生,方才他不过是为了哄她高兴胡诌罢了。
当初她为了逃出皇宫死遁,是做了一番充足的准备的,所以萧既笙刺在她身体里的匕首并不深,所刺地方也不是要害,衣领里更是早早缝上一圈铁皮,在那两个拉她的宫人还未全然用力之时,她便提早栽下身子,这才有惊无险地活下来。
可是那日.....
红鱼暗自握紧了手。
那日,她是用尽了全力的。
匕首深深没入他左胸,血像是岩浆一样溅在她眼睛里,那样滚烫。
他的脖颈上什么都没有,光秃秃的,只有一大片肌肤和滚动的喉结,她用布条轻轻一拉,那布条便环着他脖颈不断收紧,她不断用力,布条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,把他缠死了。
在此期间,他半分挣扎也无。
他死前在想什么?
是伤心她舍弃他,选择让严钰活下来,还是惊讶于她出手杀他时,这样干净利落,半分犹豫也没有?
红鱼闭上眼睛,眼睫在微微发颤。
严钰见她仍不愿相信,只能换种说法,“这里有休息的屋子,姐姐若是累了,便先在这里歇一歇。”
红鱼睁开眼,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,“这是陈家的园子,已经被锦衣卫查封,在这里休息怕是不妥。”
严钰:“姐姐跟我来就是。”
见他如此说,红鱼也不再坚持,方才那一出已经耗尽她许多心力,需要暂时找个地方歇脚整理心神。
于是跟着严钰越过假山石,穿过一道游廊,走进一间院落,在房门前站定。
正当红鱼好奇严钰怎么不继续往前之时,他转过身,静静望着她,半晌,轻声开口:“姐姐,进去吧。”
红鱼好奇,“你不进去么?”
严钰并不看她,“嗯,我在外头等你。”
红鱼便以为他要在园子里游赏一番,便点了头。
这间屋子明间罩三扇落地长窗,两边次间各三扇半窗,均用井字纹样,长窗和半窗上皆被透明琉璃覆盖,站在门前,能清楚瞧见琉璃上自己一张雪白、眼下带着乌青的脸。
‘吱呀’一声,红鱼擡手将门推开,擡脚进去。
明间里并没有摆放什么东西,显得有些空旷,独北边墙边有一架罗汉床,红鱼没有多想,躺了上去。
严钰就这么在外头站着,没有吭声。
他想,他当真是个小人,违背了他做君子的准则,既想她发现里头的人,又想她就这样睡下去,什么都没发觉,然后出来跟他家去。
也许,他当真可以当从前一切都不存在,当她心里没有那个人,当她只爱他。
她只是病了,只要他陪她时间久些,她便会忘记一切,他们仍旧是亲密到令世人艳羡的夫妻。
就在他已经快要说服自己,进去将红鱼带走之时,忽然见她睁开双眼,起了身。
猛然间,他停下了脚步。
然后,他便瞧见她擡脚进了西边次间。
他一颗心终于渐渐沉下去。
-
红鱼在罗汉床上躺了一会儿,闭上眼,却怎么也睡不着,往事在脑袋里走马观花一般上演,最后,画面定格在自己将匕首插在萧既笙心口处那一幕,陡然睁眼,再躺不下去。
起身要走,却发觉西边次间里传来一阵响动。
她转头,透过琉璃水晶帘去瞧,什么也瞧不见,等了半晌,那抹响动却还未曾消失。
脚步顿了顿,未几,终于擡脚,拨开水晶帘,往西边次间走去。
是一只麻雀飞进屋子,撞着窗户要飞出去,却屡屡碰壁。
然而红鱼此刻却没有心力去注意那麻雀,她的目光全然被床榻上那抹熟悉身影所吸引。
一身大红中衣,眼上覆一张月白色眼纱,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缠枝花的棉被,两手落在身体两侧,整个人似乎正陷入沉睡中。
红鱼不敢出声,深怕眼前的景象不过是一场幻觉,缓缓走到榻边,连呼吸都轻了许多。
他的右手忽然就那样悄无声息从床沿上落下来。
红鱼心一颤,连忙俯身抓住。
一碰到他的手,便感到一股刺骨的寒凉,仿佛她抓住的不是一只手,而是一块千年难化的寒冰。
红鱼额间跳了跳,顺着他的手摸上他手臂,再摸上他的脸,他的身子,都是一样的冰冷。
这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体温。
她颤颤巍巍将手伸向他鼻端,察觉到他鼻下微弱的热气后,身子一歪,倒坐在脚踏上。
她将脑袋抵在他手背上,那股冰凉便顺着肌肤一股股传递到她身上。
“......青溪。”她唤他。
可回答她的,只有屋子里还在执着往外飞的麻雀的扑腾声。
她将他的手紧紧握着,直到脚已经发麻,才听见有脚步声传来。
她擡头,将脑袋转过去,却见宋淳一正端了托盘进来,见她在这里,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,将托盘放在桌上,对红鱼道:
“劳烦夫人让开,让奴婢给主子换药。”
红鱼这才往托盘上瞧去,只见上头隔着一个巴掌高的药瓶,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。
从那件事之后,已经过去四个月了,床榻上的人却还要每日换药,可见她当初刺得有多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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