抠门人与风雅颂(2/2)
裴望之见她伤心,自己也不好受,心下难受的紧,不顾男女大防将人揽入怀中,让叶蓁蓁的头靠在他的肩上。
不知怎的,叶蓁蓁时常让他感觉到心疼,这是他从未对女子有过的情绪,她总能揪起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,不自觉的让人想护着她。
可明明她那么强悍,小小一人就想独自撑起一个酒肆。对男人来说都尚且困难的事情,她却只喜悦的笑,说这是她愿意做的事。
叶蓁蓁在他的怀里抽泣,他轻柔地拍着她的背,让她感受到一丝抚慰的温情。鼻尖嗅到了熟悉的松香,冷冽沉静,混乱的心绪逐渐平复。
都是伤心人,哪怕抱在一块也生不出多余的心思,心底无比怅然。两人相视一笑,皆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无奈。
逝者已逝,生者如斯。除了怀念,他们无法改变任何已发生的事实。
叶蓁蓁低头笑笑,仿佛从未哭泣过。若不是睫毛上还挂着泪珠,裴望之都要被这份璀璨骗过去。
她望着裴望之衣衫上那片湿痕,惭愧道:“对不住,弄脏了你的衣衫。”
“不要紧,反正不是我洗。”说着掏出一片绢布拭去叶蓁蓁剩余的泪珠。
叶蓁蓁拉着裴望之的衣袖,牵着他四处介绍,裴望之浅笑着跟在她身后。
“喏t,这里是后厨,这两排打算做雅间,楼上的房间留给下人,我自己也留了一间。”
“你也要在这住?”是不是意味着他会时常遇到她?
“我平常不住,等忙不过来的时候歇息一下而已。到时游廊我都装上竹帘,想收想放全凭客人做主。”
“你这酒肆弄的倒是巧思,以竹为主,茅草为辅,一派田园野趣。夏天甚是清爽,可冬天会不会看着有些冷?”
“冬天的事冬天再说,等到了那时我应该已经赚了些银子,到时再弄的精细些,换冬日的物什便好。
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小院?这是钥匙。你搬来这里我始终觉着不是个好主意,酒肆要开到一两更方歇,岂不是会吵到你?”
“睡几日再说吧,在家我浅眠,说不定在闹市睡的更好。”
还有这般道理?叶蓁蓁迷惑,不过见他坚持,也不好多说什么。等他自己睡的不舒服了,再退租给他吧。
虽说签了契书,可他睡不安稳她不会做那奸商。她是不相信裴望之这样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可以在闹市里安稳入睡的,怕是少不得要烦她。
“上回看过小院陈设,不去看了。天愈发热了,想吃冷淘。”
“掮婆说林娘子的冷淘最好吃,不如我们去这家?”
“好。”
林娘子的冷淘在州桥附近,不大的店面,只有一层,客人差不多全坐满了。
小二领着叶蓁蓁和裴望之来到为数不多的空位,边走边念着店里有的各式冷淘。
“咱们店里有槐叶冷淘,菊花冷淘,翠缕冷淘,虾子冷淘,鳜鱼冷淘……”
叶蓁蓁打断了继续报菜名的小二,问道:“不同名字的冷淘是单上头的码子不一样还是用的搏托也不同?”
“小哥这就问对了,店里有三种不一样的搏托,一种是取槐叶汁,甘菊苗汁制的;一种取梅花汁,红苋菜汁制的;还有便是原色搏托。搏托上头加的码子是冷淘的名字。”
叶蓁蓁点点头,小店分的比大店还细致,真不错。
“原来如此,那我要槐叶冷淘做底,加鳜鱼。裴兄要吃什么?”
“红丝虾子冷淘。”
“好嘞,两位,一碗鳜鱼槐叶冷淘,一碗红丝虾子冷淘。”
“不知甘菊冷淘是个什么味,下回再来吃。我还没吃过菊叶做的搏托呢!”叶蓁蓁可惜自己只有一个肚子。
裴望之也颇为遗憾的叹息,“不单是菊花冷淘,还有那翠缕冷淘我也没吃过。”
不知是不是搏托用带香气的花草调味,店内有股清新的香气,且铺子南北通透,通风清爽。
喝了一口小二端来的茶,“紫苏味的饮子!”叶蓁蓁略带些惊喜的说道。
紫苏饮子微凉,没有放糖,应是直接将紫苏叶搅碎放至水中煮,再放到井水冰镇。
紫苏叶的清香很好闻,单闻叶子没什么香味,将叶子撕开那股子清香才会跑出来。常常搭配鱼脍,鲜果一起食用,还能制成蜜饯,调味。
送上来的冷淘泛着凉气,瞧上一眼都觉得身上热气消散了些。
一碗碧绿,一碗桃红。翠绿的是叶蓁蓁的鳜鱼槐叶冷淘,上头还放着几块鱼肉,看着很是可口。桃红的是红丝虾子冷淘,浇着虾肉虾汁。
两人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吃上一口,不约而同地点头,嘴里发出“嗯嗯”的声音,擡起头说了声:“好吃!”
叶蓁蓁先品评了一番,“冷淘有槐叶的香气,搏托冰凉,小菜是用槐花拌的,好香呀!还有鳜鱼也是冷的,勾芡汁好鲜,吃起来很是清爽!”
裴望之跟上,“虾子冷淘也好吃!虾汁鲜美,虾肉吃起来很嫩,还弹牙。搏托很筋道,口感非常好!”
一旁的小二见二人吃的欢喜,评的也有水平,便知是遇上行家了。
他欣欣然跑过来对着他们说店中冷淘是怎么做的,有些客人不耐烦听他不讲,可瞧着这两位自己都能唠上半天冷淘,估摸着是愿意听的。
“林娘子做的冷淘,吃过的都说好!槐叶冷淘是将当季鲜嫩的槐叶尖采下洗净焯水,用石钵碾碎捣成汁。
再将这槐叶渣放到纱布里挤出浓碧的汁液,掺上面粉和面,便是翠绿的搏托。”
“难怪搏托碧绿碧绿的,还带有槐叶的清香。吃起来爽滑筋道是林娘子在搏托煮好后冷水里过了好几遍,又放至冰里镇着吧?”
“是!我家娘子有祖传的和面手艺,做出来的搏托与其他店的不同,还有搏托上的杂菜公子也尝尝。”
“嗯,刚刚没发现,这杂菜也是你家娘子想的吧?莴笋丁,藕丁,鸡丝丁,哦,还有槐花。若我猜的没错,浇上的汁是清鸡汤吧?”
“公子舌头很是灵敏!说出来的一样不差。槐花选的半开的嫩槐花,上笼屉蒸熟。取莴笋和莲藕清脆的口感,又取鸡丝吊鲜味。”
“单靠素菜难以吃到鲜味,冷淘虽清爽但寡淡无味,所以荤菜必不可少。
林娘子不想破坏槐叶带来的清香,便不能选本身味道大的肉,鸡肉确实是很好的选择,加清鸡汤也是一样的道理。”
“公子是行家呀!林娘子说槐叶冷淘还有不少诗哩,唐时杜甫就有诗云:青青……”小二大白话说的溜,可一到诗词便卡壳。
叶蓁蓁笑着替他接下去:“青青高槐叶,采掇付中厨。新面来近市,汁滓宛相俱。入鼎资过熟,加餐愁欲无。碧鲜俱照箸,香饭兼苞芦。经齿冷于雪,劝人投此珠……是不是这首?”
小二对她做了一揖,羞涩笑笑。“公子高才,正是这首。”
“这鳜鱼也很是鲜嫩啊!”她尝了一口直说好。
“鳜鱼是选了上好的中小鱼,娘子说鱼大了肉质粗糙,得选小鱼。鳜鱼是另外做的,一般配原色搏托,浇的是清鱼汤。”
“原来如此,你再来说说这红丝虾子冷淘。”叶蓁蓁听入了迷,不想放小二离开,想听他继续讲。
“是,公子。红丝搏托是将生的鲜虾剥壳捣烂,一样放纱布滤汁,取红汁和面,虾肉再细细捣一遍,捣成泥状加到面粉里。”
裴望之听到此插了一嘴:“怪道单吃搏托就很鲜,竟是用鲜虾肉做的搏托,这能不鲜吗?虾肉本身就很鲜呀!”
叶蓁蓁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,又向裴望之要了一口红丝搏托,尝了下说:“这红丝搏托不单是有虾汁,还有麻椒,胡椒的香气和味道。”
“是,虾肉虽选的河虾,可依旧带腥味,娘子在和面时加了麻椒胡椒等椒类去腥提香。”
“那浇红丝搏托的汤汁呢?”叶蓁蓁又试了一口,明明看着像是清汤,可为何吃起来有如此浓郁的味道?
“是用虾子炖的清虾汤,但是炒虾子用的油是海虾头熬出来的虾黄,虾膏和虾油。”
“难道虾子搏托吃起来鲜美浓郁呢!林娘子有大学问啊!”
揉面的虾肉用的河虾,搏托上的虾子浇头用的海虾,但这两样便囊括了河鲜和海鲜。
更精细的是,林娘子用虾黄和虾膏用来炒虾子。
虾黄虾膏是海虾最鲜的部分,但很多人因虾头坚硬刺嘴不好食用便弃之不食,其实虾头是提鲜很好的食材。
尤其是用虾头熬出来的虾油,煎什么吃食都能提鲜,毕竟是海里的东西,就是鲜!
裴望之见槐叶冷淘已经吃完,红丝虾子冷淘也只剩下可怜的一口,便对小二说:“再来一碗甘菊冷淘。”
叶蓁蓁也表示同意,因为林娘子的搏托好吃,份量却很少,他俩分吃一碗绝对可以吃完。
“每每吃到好吃的我都在想你们厨子可真是精细,你瞧,单这槐叶冷淘。又是摘叶又是煮,又是捣烂又是揉面。
还有这红丝搏托,虾肉反复弄几次,当真费事!”裴望之摇摇头,若是要他花那么多功夫只为揉出一碗面,他是绝不会花精力的。
叶蓁蓁道:“这便是‘好吃’二字的注解,一部分好吃是食材本就好吃,可谁都能买来吃。
要想更好吃就得拿食材再下功夫,否则还怎么开店?做出人人都能做出的菜肴,这店开着还有人来吗?”
“所以你们就想到一层层精细叠加的做菜?”
“那倒也不是所有菜都适合复杂的做法,有些菜化繁为简更好吃,有些菜却需要层层相叠的味道。
譬如这紫苏水,直接用水煮我觉得就比加糖加蜜更好喝。或者说有些只需用醋,用油一拌就好吃的菜,这就叫化繁为t简。
而有些没有味道却有香气的菜,好比这槐花,梅花,入馔就需要想想如何能让它们既有清香,又可呈现恰如其分的味道,这便复杂了。
还有些食材可以原汤化原食,增加原本食材的味道。例如,厨子不舍得丢掉的虾头,能用则用,属于锦上添花。
所以肴馔之道亦是大道,里面学问大着呢!食材本身,时节,地方,心绪都会影响一道菜。”
裴望之向叶蓁蓁拱了拱拳,说道:“叶老板真会说啊!我一个问题你可以回我一篇小文章。有御史台的风范了!”
叶蓁蓁想到御史台那些吹胡子瞪眼睛的谏臣,也跟着大笑。
“可惜叶老板不是男子不能科考,否则我真想见见你对上那帮御史台老臣,双方辩驳时的场景。”
“裴兄如此咬牙切齿,看来深受其害呀?”
“唉……不可说,不可说!我要是有你半分口才,该多好!”
叶蓁蓁白了他一眼,不接他给的高帽。“我见你时常可以与我打个平手呢,甚至有时候略胜我一筹。
那些御史见了你,恐怕也烦,你挡了他们的忠臣之路。”
她由记得沈家贪墨案一事,眼前自称“嘴笨”的裴望之说的她哑口无言,叶蓁蓁根本不信他会怕御史。
“也怕,也怕的。”御史台有些谏臣很容易钻牛角尖,你一驳斥他,他觉得你是在挑战他的权威,不论有理没理他们都要把人打趴下以维护自己御史台的尊严。
有好几次他都怕那几个情绪激动的老头直接倒在台下了,所以对于芝麻绿豆的小事他已经轻易不与御史台争辩。
左右他们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,总得找点朝臣不妥的地方加以申斥,否则岂不是会说他们尸位素餐?
“说起这事,我竟忘记了苏幕还在教坊司,我还没去寻她呢!最近给忙忘了!”叶蓁蓁忽然想起了苏幕,她忙昏了头,都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给沈银去信说找到苏幕一事。
“你现在还有钱去教坊司?”裴望之调侃道,他知道叶蓁蓁最近花了不少银钱,捉襟见肘的才会将铺子旁边的小院单独赁出去。
“没有钱……”我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么?叶蓁蓁泄气的想。
“叶老板好好开酒肆攒钱才是正理,等有了闲钱再去不迟。而且你又不帮她赎身,见了又能如何?莫非你又想问沈家的事?”
叶蓁蓁是个非常倔强的人,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劝的,裴望之认为自己的猜测极有道理。
冷淘来了,裴望之递给了叶蓁蓁筷子,她下嘴吃了口甘菊冷淘。
甘菊冷淘的搏托想来是用菊花叶子的汁和的,一股子菊叶清香,叶蓁蓁也觉得好闻。
上头没有菊花,可能是还未入秋,菊花未开的缘故。只点缀着鸡丝,吃起来跟槐叶冷淘差不多,只不过香味是甘菊香。
吃了几口后她才说话:“既知故人同在京城,总要去瞄上一眼,叙叙旧吧?你看,我与你在越州才见了几面,现下我们在都混熟了。”
“那我教你个法子,你还记得韩王吗?就是跟我一起查案的那位。他有钱,且是他在教坊司见着苏幕的,你不妨借他的东风进去,记他的账。”
“倒是个顺手牵羊的法子,只是我跟他不熟,不如你……”裴望之跟他熟啊!叫上裴望之不就可以了?她又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。
“不要打我的主意,我若是去了教坊司,被御史台参上一本怎么办?”
“看不出来你还挺惜毛,可教坊司不就是为你们达官贵人准备的吗?御史台有什么好参的?你们都不去教坊司不就荒废了?”物尽其用懂不懂?
“什么惜毛,说话要说全。珍惜羽毛就珍惜羽毛,惜毛听起来怪怪的。虽说教坊司是这么个用途,可是常去名声还是不好。”
“御史们怎么不参韩王一本?”
“他对人毫无威胁,参他做什么?再说了,他就这么个性子,就算天天参他一本也难改,御史们可能觉得没什么乐趣。”
“看来像韩王这种压根不带搭理他们的,御史们倒也不针对。”
“韩王有分寸,他只是花天酒地,但不祸国殃民。而且他不在机要位置,会付钱,又不惹事,参他做什么?”
“好似是这么个道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