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晋篇(终)(1/2)
后晋篇(终)
最近吴若娴总是在反反复复的做着一个梦,梦中的情形,是她无比熟悉的,曾经在脑中描摹过不止一次的画面。
是席卷了她整个少女时期的心事,是她日复一日情动的初始,亦是她紧藏在心间,任何人都不曾知晓的秘密。
一个被她早已压进心底,不愿再面对的秘密。
......
吴若娴出身名门世家,她的祖父辅佐过前朝的皇帝,父亲更是跟随在晋王身边的幕僚之一,后来在朝中虽只是介文臣,但也有着一席之地。
可惜好景不长,到了吴若娴的这一代,似乎开始走向下坡路。
她的几个兄弟都是些不成气候的,连半点的天分都没有,反而是吴若娴这个女孩子,自幼时起便与同龄人有些不同,她并不喜欢热闹,也不贪玩,而是对一些书籍感兴趣,这让吴府的人不禁想起了她抓周时的那一幕,刚学会爬的小女童毫不犹豫,在一众稀奇古怪的玩意里面,精准地将一本古籍拿进了手中。
那时,便有人说——“大姑娘将来定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娘。”
正因如此,从那以后,吴家上下都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。
想要稳固根基,有时兴许也用不上男子,只要他们家有人能嫁进王室,便能保吴府的荣华富贵,而这一条路,也格外简单。
他们吴家的功绩并不小,只要吴若娴成了最优秀的贵女,自然而然就会受到万众瞩目,到那时,一切都迎刃而解。
于是年仅七岁的吴若娴,开始了她凄苦的前半生。
四书五经、三纲五常、女工刺绣、琴棋书画。
她几乎整日都被关在屋中,被迫学着这些晦涩难懂的东西,不论她感兴趣与否,但凡有半点的不情愿,掌心就会被敲打,所以她渐渐也忘记了反抗。
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整整五年。
直到吴若娴十二岁那年,晋王称王,扎根中晋,她终于暂时得到喘息,跟着家人一同去王宫赴宴。
当时的人太多了,推挤间,她的父母已经不见了踪迹,兴许也是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,宫里的路错综复杂,她一时间迷失了方向,左拐右拐,最终不知拐到了哪里。
看着面前满是花花草草的园林,她一时之间慌了神。
眼下正是漆黑的夜,此处寂静无声,只有枝衩张牙舞爪,好似能吃人的妖怪,正逢一阵风吹过,耳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,眼前的树丛似乎正在抖动着。
一道乌黑的人影在眼中若隐若现,瞬间就将她吓得一屁.股跌坐在了地上,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,在来人的身形与样貌浮现后,哇地一声哭了出来,引得对面人脚步一顿。
“你......哪家的小孩?怎么跑这来了。”
月光投下,打在了他的侧颜。
吴若娴借此看清面前人的面貌。
是个少年模样的人,看起来年岁应当比她大一些,如今正神色关切地蹲在了她面前。
见她防备的样子,他低笑了一声,若有所思。
“该不会是......被我吓哭了吧?”
吴若娴闻言吸了下鼻子,下意识地点点头。
少年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竟有此等威力,当即便肆意地笑了起来,惹得吴若娴的脸越来越皱,只觉得这人好像精神有些问题,下意识起身就要跑,脚踝却突地一痛,惊呼一声后趴在了地上,眉毛痛苦地揪在了一起。
身后适时响起了脚步声,那人又蹲在了她身边,目光似乎在打量她。
“你是来赴宴的吗?”
她没说话,也没动作。
少年轻啧了一声:“我不是坏人,我能送你回去,你脚不是崴了吗?”
听到这,她的脚似乎缩了一下,这次回了他的话:“我跟家里人走丢了......”
“走吧,正巧我也要过去。”
说着,他人已经蹲在了吴若娴面前,背对着她,示意她上来。
于是年仅十二岁的她被少年背着站起了身。
他的身形还尚显青涩单薄,但个头却已经不矮,吴若娴在心里约莫了一下,这人大概比她高了一个头左右。
四周静悄悄的,月色如水,晚风宜人。
他的脚步沉稳,回荡在这空旷的宫道上,与她紊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。
到地方后,他就已经将她放了下来,只说了一句道别的话,转身就先行一步,脚步匆匆,不知是有什么事。
吴若娴望着面前富丽堂皇的宫殿,一时之间,神色迷茫,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,直到迎面走来了几个宫女,像是得了吩咐一般,二话不说,就搀扶着她一路往里走,得知了她的身份以后将她带到了属于吴家的位置。
她的父母这才知晓她走丢了的事情,劈头盖脸就是一番数落,她垂眸,没有吭声,只是脚踝的痛楚依旧火辣辣的,一如她的心。
她什么话都没有说,默默地坐在了座位上,直到宫宴开场,她看见了王室的人被簇拥着在眼前走过。
晋王与王后携手同行,身后跟着的是他们的两个儿子,原本应是有三个,听说有一个折在了战场上,人没回来,最后面是一个小姑娘,打扮的漂漂亮亮的,只是神情瞧着惶恐,隐隐带着些不安。
只一眼,吴若娴便瞧出,她与她,好像是一路的人。
王室的阵仗太大了,除了那个小姑娘,旁的人吴若娴都有些看不清,他们的面容被仪仗遮挡着。
直到要俯身跪拜时,她不经意间的擡眸,视线遥遥对上了不远处正首位置上的少年。
眼下,他早已换了一身衣服,稳重地站在晋王侧后方,承受着众人的跪拜,神色淡然。
吴若娴倏地想起了方才席上的议论:“那就是三殿下祁玄吧?果然年纪轻轻就已经一表人才,听说最后一场胜仗多亏了有他出谋划策。”
“看着也才十四五的样子,竟然已经这么厉害了。”
“大殿下英年早逝,怕是将来储君的身份,要非他莫属了。”
想到这些,吴若娴长睫垂下,投出了两道阴影来。
原来方才她遇到的少年......是中晋的三殿下。
出神间,她身边的人都已经跪下,只有她一个人还在直愣愣的站着,见状,身边的兄长当即就拽着她跪了下来,膝盖毫无预兆地与坚硬的地板相撞,发出了“咚”地一声闷响,与脚踝的痛楚交织在一起,让她的牙齿都忍不住在打颤。
结束后重新落座,她拧眉揉着自己的膝盖与脚踝,情绪低落间,有一个小太监匆匆来到了她面前,手中递给了她一个小瓷瓶。
“姑娘,这是我们殿下吩咐奴才给您的,有活血化瘀的功效。”
闻言,吴若娴一怔,而身边的母亲捕捉到最重要的那两个字,连忙问道:“殿下?哪个殿下?”
那小太监一笑:“自然是三殿下。”
说完以后,他便将瓷瓶塞进了吴若娴的手里,转身走了。
望着小太监离去的背影,吴若娴眼眶却一热,身边的母亲似乎瞧出来了什么,转身在与父亲商量些她听不清的话。
她的家人似乎没有人在意她为何能用上活血化瘀的药。
还不如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。
哪怕许多年过去,吴若娴似乎仍能记得那天,那是她年幼时......难得的一份温情。
自那以后,吴若娴过的日子又如同从前那般,只不过这一次,变得有些不大一样了,她多了一个目标:嫁去王室,嫁给中晋的三殿下——祁玄。
随着她年岁的增长,她开始出席在各种各样的宴会上,开始抛头露面,开始向世人展露她多年以来积攒的才华。
但人心终归是险恶的。
她越发的出彩,便越发会招惹来同龄人的嫉妒。
一次踏青宴上,她被人算计落了水,被救上来以后满身凌乱不堪,就这样直接暴.露在众人眼前,惹得无数世家女子的冷眼嘲笑与戏弄,甚至有人嚷嚷着要叫所有人都过来看看。
无穷无尽的恶意。
她们好像都在盼着她出丑的这一天。
但她已经习惯了。
这样的日子,她早就习惯了。
改变不了什么。
于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,坐在地上平复着呼吸,任由她们肆意的目光。
她这时无力地想:如果有个人肯出现帮她,那么从今往后,她定然会将对方视作自己永远的亲人。
亦是这时,殷照心出现了。
大名鼎鼎的嘉和郡主,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
王室唯一的一个女子,备受万众瞩目。
她遣散了看热闹的人,朝着吴若娴伸出了手,救她于水神火热的困境之中。
其实早在这之前,吴若娴就已经注意她很久了。
因为不知为何,在她自己的潜意识当中,她与殷照心,从始至终,都相似的紧。
她们明明只是个还未曾及笄的姑娘,却要被迫担负起原本不属于她们的使命,被迫与人周旋,被迫规矩,被迫承受着所有。
但她们又不一样。
殷照心是王室的郡主,拥有数不尽的荣华,至少......一国郡主,不会像她一样,被欺负。
说她机关算尽也好,说她贪心也罢,吴若娴没有放弃这个机会,以她的本领,很快就与殷照心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。
她们就连这方面也相似,在中晋,她们都没有能说话的女孩子,不过更不一样的是,殷照心身边还有祁玄与燕双信,而她的身边,从始至终,都是她一个人。
接触以后,吴若娴发现,殷照心并非表面上那端庄稳重,她骨子里带着明媚的张扬,只不过被扼杀在了王室的禁锢之中,她身上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魔力,只要同她在一起,吴若娴每时每刻几乎都是快乐的。
这不禁让吴若娴心生贪恋。
通过殷照心,她顺利结识了她身边的人。
再次见到祁玄的时候,吴若娴的一整颗心都在不安地跳动着。
比之初见时,当初的少年已然长开,君王之相初露,变得更加沉稳了不少,待人却也更加的疏离,全然不似少年时那般桀骜,像是被王室磨平了棱角。
与她的紧张不同,祁玄见到她时很是淡然,笑容中也透露着疏离,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那种神情......让吴若娴心中一滞。
距离他们初见,已经过了许多年,那日夜里漆黑一片,他应是忘记了。
于王室的三殿下而言,兴许她吴若娴,不过只是年幼时随手相助的一个过客罢了,是个无足轻重的人。
从始至终,都是如此。
从那以后,吴若娴对自己最开始下的定论越发的否定。
她与殷照心,并不像。
因为在殷照心面对祁玄的时候,只需要虚行一礼,随后衣袂翻飞,亲昵又自然地跑去他身边。
而吴若娴,就要屈膝站在他面前,直到他淡淡地“嗯”一声,才能垂眸起身。
她羡慕殷照心。
仅仅只是羡慕。
就像被囚在笼子里的鸟雀会向往着天边的自由,就像扎根在泥土中的花草树木会向着太阳一样。
吴若娴知道,在世人眼中,她是吴家最受宠爱的大小姐,是中晋声名远扬的贵女。
可是他们并不知道,这些,都是靠着她从小到大自己争取来的。
既然已经吃了这么多年的苦,那她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。
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执念。
久而久之,她与殷照心的关系更加亲密,借着这层关系,她与祁玄能见到面的次数也更加频繁。
直到她及笄后的某一日,被王后召去了宫中。
“若娴,你上前来。”
其实她当时已经猜到了什么。
因为那段时间,城中传出了一些属于祁玄的风言风语,只不过,与她无关,却与她的好姐妹......殷照心有关。
有人说,他们二人借着名义上的兄妹名义,在做一些......不可告人的事。
但吴若娴敢肯定,殷照心对祁玄,绝对没有那方面的心思,与其说她喜欢祁玄,还不如说她喜欢燕双信,这可能还让人更加信以为真些,但祁玄究竟有没有那方面的心思......吴若娴不知道,也不敢知道。
她只知道,流言一旦传出,王室的人定然会坐不住。
这不,人已经找上门来了。
殷照心的亲事,自然不能定的太过草率,但祁玄......可是早就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。
“若娴,本宫欣赏你已经许久了,嘉和郡主也不止一次同本宫提起过你,这些事本该应当同你的家人商量,但在此之前,本宫还是应当问问你的意见。”
“若是要你嫁给三殿下,你当如何?”
时间太久了,吴若娴已经记不清当初是怎么回答的了,只是结果显而易见。
她与祁玄定亲了。
不知为何,她心中却是怅然的。
只因......那日她听到了祁玄与王后的争执。
他似乎对定亲这件事尤其不满,不知王后与他说了些什么,总算是安抚了他的情绪。
到最后,吴若娴脑中一阵嗡鸣,只听到了那句:“等昭昭成亲以后......您的目的也就达成了,届时儿臣会解除婚约,儿臣绝不愿耽误旁人。”
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。
吴若娴没有难过,也没有哭,她早已过了哭的年纪,更何况她哭,也不会有人安慰。
那时,她心里暗戳戳的下定了决心,等到殷照心成亲以后......她一定会让祁玄心甘情愿地娶她,履行婚约。
定亲以后,吴若娴并没有仗着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去靠近祁玄,这样只会引得他心生厌恶,她开始对他越发的疏离,到了后来连殷照心与燕双信都觉得不对劲了。
而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。
她要让祁玄愧疚。
她太了解他了,只有愧疚,才能让他记得长久。
果不其然,祁玄开始想法子补偿她,从送东西开始,到后面的主动找她说话,在此期间,她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就像是放风筝一样,收放自如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一段时间,直到后来王后染上了风寒,作为祁玄的未婚妻,她陪伴在王后身侧。
那次到了半夜,王后的烧才褪去,她匆匆踏上离宫的路,为了能早点回去休息,便抄了一条近道,只是这条路没什么光亮,她不幸扭到了脚,正叹气时,耳边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。
让她一瞬间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。
她下意识擡头打量起四周来,却见身处之地,赫然便是与祁玄初见之地。
她目光随之一顿。
只见树丛中,一道熟悉的身影逐渐浮现于眼前,皱着眉走了过来。
“天色深了,为何不留宿宫中?反而要走这条小路。”
闻言,吴若娴心中早已掀起波澜,但却仍装作淡然的模样回道:“我的祖父也生病了,我还要回去照顾。”
听到这,祁玄怔住了。
他无声地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姑娘,良久无言,到最后,身子蹲在了她面前。
“上来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
趴在他背上的时候,吴若娴不知他心中究竟是何想法,但她知道她自己的。
这一刻......她只希望时间可以过的慢一点。
让她再多贪恋一会。
那日以后,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,似乎在无形之中拉近。
殷照心在远离他,而她在靠近他。
他会同她将一些从来都没有说过的事情,会向她表露出一直以来被他藏在心底的情绪。
渐渐地,从前那个少年的形象,似乎在她心中变得更加清晰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殷照心被赐婚了。
那段时日,吴若娴开始心生惧怕。
其实她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,她开始下意识地逃避,直到避无可避。
意料之中的退婚却并未等来,反而等来了他的那句:“若娴,如今昭昭都已经嫁人了,待我伤好之后,便与父王母后商量一下,早日将我们的婚事提上日程吧。”
......
吴若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直到醒来的时候,头脑尚且还有些不大清醒。
她望着屋中陌生的布置与陈设,缓缓坐起身来,这才恍然想到,自己如今还身处长公主府。
昨日夜里殷照心与魏璟先行回了房,到了后面,好像桌上只剩下了她与祁玄两人,那时的祁玄似乎开口想要与她说些什么,但是她只佯装没有看到一般,转身就走了。
她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又梦到了之前的那些事。
自从她出事以后,已经很少去缅怀过去了,但她自北边回来以后,兴许是又见到了祁玄,心里面残存的那点情意,又通通从心里面裂开的缝隙中往外钻。
蚕食着她的理智。
很烦。
除夕过后,吴若娴又回到了医馆内,整日里都在给人看诊。
殷照心同她说了,年后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回江东了,再不回去,恐怕魏璟的手下都要忍不住抱怨了,总归不是那么一回事。
他们回江东的那一日,吴若娴没有去送,因为她知道,祁玄一定会去,这几日她夜中总是会梦到从前,她暂时不能见他,她害怕一见到她,隐藏的那点情绪就通通暴露在他眼前。
她不想让人看到那副样子。
兴许她是自私的。
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?现在的她,只想为了自己好好活着。
年后,李奶奶生了一场病,病好后身子已经大不如前,吴若娴从中察觉出了什么,情绪也跟着变得低落了不少。
医馆内开始由她整日坐镇,一边问诊,一边教导将来能接手的姑娘们,其中有个叫小佩的姑娘很有天赋,也更加刻苦,时常在医馆里一直陪她到落锁才肯走,她还有个哥哥,每天晚上都会来接她回家,有时天太晚了,也会送吴若娴一段路,等她安全到地方后,兄妹俩才肯转身离去。
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许久。
春暖花开时,吴若娴发现,小佩的兄长来医馆越发的勤了,时常会帮她做一些用得上力气的事,吴若娴曾问过小佩,那姑娘只是红着脸说道:“哥哥回家以后问过我,我将每日在医馆中做的事都与他说了,他听见有些需要动力气的活后就嚷嚷着要过来帮忙......若娴姐姐,我是不是多嘴了......”
其实也并非如此。
只是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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